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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5年04月28日

渡世长歌高平桥

黄富强

我的老家在樟树市临江镇枫林观,一个充满古意诗情的地方。

乡人闲谈临江时,总爱以“临江府”相称。那尾音里裹着的亲昵,像极了茶罐里的老家陈年野山茶,温润而绵长。临江曾是江南西道的重镇,近千年府(州、军、路)衙门驻地,曾辖四县(清江即樟树、新淦即新干、新喻即今新余市渝水区、峡江)而通两江(赣江、袁河)。连衢达粤的驿道上,马蹄声碎了千年时光。而我真正触摸到它的肌理,始于临江府文化研究专家胡毅坚先生带我踏上高平桥的那个春日。当脚步叩响斑驳的青石板,萧江的风便挟着历史的絮语,轻轻漫过时光的书页。

萧江是临江的脐带,蜿蜒出古镇的筋骨与魂魄。五座古桥横跨其上,高平桥最是耐人寻味。春日的阳光像揉碎的金箔,洒在三孔石桥上。拱洞倒映江面,便成了三枚被流水衔住的月亮。砖石缝隙里钻出的野草随波轻晃,仿佛在打捞沉在江底的千年之月。这条曾贯通洪州(今南昌)、瑞州(今高安)的古驿道,如今只剩断碑与荒草相认。但闭目细听,似乎还能听见元代商队的马嘶,混着挑夫的号子,在石板路上敲出平仄。桥身由麻石与青砖砌就,历经水患兵燹,石块表面已被岁月磨出温润的苔藓,砖缝里嵌着的蚌壳化石,是萧江留下的古老印章。三拱设计堪称巧思,既承托了驿道的车水马龙,又让春水在拱洞下奔涌顺畅。当木船穿过桥洞,船工的桡片划破虹影,碎成满江金鳞,惊起鸥鹭数点,那便是高平桥最动人的晨昏。

元代大德年间的雨季特别漫长。其时,文学家赵文在《高平桥碑记》里写:三十里沃野沦为泽国,木桥随水涨落反复崩塌,百姓涉水而行,如在惊涛中沉浮。前来临江府任主管官(相当于太守)的李倜官轿停在萧江边,目睹老妪背着竹篓在浊流中踉跄,青衫下摆溅满泥点的他,眼中闪过痛惜之光。这位来自河东的儒吏,深谙孟子“徒杠成舆梁”的治世之道,决心以石桥为笔,在江南水乡写下“政平”二字。石桥奠基那日,萧江两岸挤满了百姓。工匠们凿取萧江上游的麻石,用桐油糯米浆黏合,三拱渐次隆起,如巨鲸浮出水面。更妙的是修筑十里长堤,高出地面丈余,堤上遍植垂柳,春风拂过时,万千丝绦蘸着江水,在驿道上织就绿色的帘幕。桥成之日,李倜站在桥头,听一辆辆独轮车碾过平整的石板路,看一队队商旅在柳荫里歇脚,忽觉这石桥不仅渡人,更渡了一方水土的困顿。他或许想不到,七百多年后,残碑上的“高平”二字,仍在向世人诉说:所谓为政,便是修好百姓脚下的道路,回应百姓心中的愿景,使其常怀平安之期、守公平之念。

桥亭距桥不过数十步,八角飞檐早已在风雨中残缺,唯有捐资碑上的名字,还在砖缝里倔强地活着。民国重建的亭台,木梁已被虫蛀出细密的小孔,却仍以端正的姿态,为行人挡住骤雨骄阳。想当年,这里该是柳烟笼罩的驿站,南来北往的客商在此歇脚,把汗巾浸了萧江水,擦去额头的暑气;赶考的书生倚着石栏,看桥下流水,构思着“小桥流水”的韵律;更有农夫担着新摘的菜蔬瓜果,与货郎交换几粒盐巴,笑声惊飞了柳梢的宿鸟。如今石凳无存,只剩几块残石半浸于荒草。但当我们坐在断垣上,看萧江在桥下奔涌,忽然懂得:有些故事不必说尽。就像桥亭的破瓦漏下的阳光,在地上画着不规则的光斑,反而成了时光最动人的留白。那些达官显贵的靴印、贩夫走卒的汗渍,早已溶于江水中。唯有石桥与长堤,仍在固执地背诵着赵文的警句:“桥高而不平,人溺,政高而不平,其溺人也滋甚。”

重读赵文《高平桥碑记》,方知古人早已将治世之道刻进桥基。李倜修桥,不仅是筑石为梁,更是在百姓心里架起一座“公平之桥”——驿道平,则商路通;商路通,则民生稳。赵文借孟子之语点题,将修桥与理政并论,道破了为官者的终极使命:真正的惠民,不是用马车渡人过河,而是让每一条河上都有坚固的石桥;真正的仁政,不是施舍小惠,而是让世道如桥面般平整,让百姓的脚步不必在泥泞中蹒跚。

站在桥上,看春水漫过石砌的桥墩,苔痕在石面上蜿蜒如篆文。高平桥历经重建,规模已非元代旧观,却因承载过黎民的悲喜,砖石里浸透了体温。它是李倜的政声碑,是赵文的醒世篇,更是临江府文化的活化石。当我们抚摸着桥栏上被磨圆的棱角,便懂得:所谓永恒,从来不是砖石的不朽,而是有人曾以血肉之躯作砖,以安民之心为基,让后来者的脚步能踏在坚实的平路上。

暮色四合时,桥影在江面拉得很长,像一条通往历史深处的栈道。萧江的水流依然湍急,却再不会冲毁石桥;驿道早已被水泥路取代,却总有人愿意绕几步,踩一踩这浸着先人心血的青石板。高平桥沉默着,听江涛翻涌千年,看柳色绿了又黄。它渡人,亦渡己,在时光的长河里,成了永不褪色的渡世长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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