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屋倒了。在几天时断时续的暴雨冲刷下,老屋再也坚持不住,清晨“轰”的一声,像一头老牛,散了骨架似的卧倒在地上。
老屋是砖木结构,上面盖瓦,四周砌着土砖。这种砖现在很少能看到了,是乡下人自己动手制成的。一般是秋收过后,选一块土质好的稻田,把田里稻子收割后留下的禾秆桩、杂草收拾干净,然后用一个大石头碾子把田压得平平整整、严严实实的。大人都是光着脚做事,我们小孩有时也忍不住光着脚在平滑、干净的田面上跑上几步。也就是几步,就被大人嗔骂着,然后笑嘻嘻地跑上田坝——踩坏了平整的田面可不挨骂;也就是几步,小脚丫印在滑滑的、稍带一丝凉意的田面上,只有高兴,没有挨骂。稻田平实之后,就在上面打好线,纵、横线画成一块块的砖形,切豆腐样的。之后用一种专用的铁铲,在铲子根部拴上绳子,前面用人拉,后面的人握着铲把控制深度和画好线的砖模,在整齐的劳动号子声中,一块块土砖被翻起,侧着立在一边。土砖晒干了变得硬邦邦的,就可用来砌墙。土砖又沉又硬,能为我们遮风避雨几十年。可它毕竟是泥做的,一碰到雨水就硬不起来了,好像过河的泥菩萨一样。
由于老屋多年没住人,屋顶的瓦破损严重,土砖、木柱经不起雨水的考验而轰然倒塌。建房难而拆屋易。我和父母三人只忙了一上午,便把柱子、椽子等木料从杂乱的土砖中收拾出来,用大板车装了两车。我在学校教书,平时不喜运动,此时累得一身大汗,浑身黑不溜秋的,像挖煤工人一样。母亲却很开心,这下有木柴烧了。
我在老屋里生活了20多个年头,度过了我的整个青少年时代。直到2001年年底,我们全家才搬进两层小楼的新屋。老屋很小,进大门是厅堂,厅堂后面就是灶膛,母亲从田畈忙农活回来又要在那忙一日三餐。厅堂东西两厢用木板隔成了两个房间——小时候只有一边有房间,等我稍大上初中时,父亲自己动手在另一边又隔出了一个小房间给我读书、生活。老屋小到什么样子?记得中考时要体育加试,立定跳远是三个考试项目之一,我在家里练习跳远,从灶膛边起步一跳,几乎跳到了大门的门槛边。现在老屋倒了,看着四四方方的一块地方,真的很小,要知道当年这曾是父母亲带我们兄妹四人生活的空间。我们兄妹四个都是在老屋出生的。
屋小不怕,怕的是下雨,特别是江南的梅雨。“一川烟草,满城风絮,梅子黄时雨”是贺铸的名句。烟草、风絮我不曾感觉,梅子我们家乡也不种,可“梅子黄时雨”却是万万难忘的。家乡地处江南,每年的农历五六月间阴雨不断,要持续一段极长的时间,记忆中有断断续续下二三十天雨的印象。老屋是盖瓦的,偶尔下雨不成问题,可要是时间一长,那就糟了。屋外下大雨,屋内就“滴滴嗒嗒”下小雨。其实,屋内下的还不是雨,而是“酱油”。农村做饭一般是烧柴草的,大量的烟灰上升积聚在瓦底、横梁和椽子上,遇到雨水的长久浸润,就化而为灰黄色的酱油一般的水滴,要是滴在白色衣服上,是万难洗净的。碰到这种天气,母亲只得穿着靴,戴着斗笠或是草帽做饭。床上睡觉总不能戴斗笠、打雨伞吧,父亲就想办法在卧室的屋顶上遮盖一张塑料油纸,总算有了一方干净的立身之地。有时吃饭也搬到卧室里,全家围着一张小桌子,就着红薯茎、空心菜、南瓜、辣椒等下饭,别有一番滋味。
除了到乡镇上中学、到县城上师范、到省城上师大之外,我绝大部分的青少年时光都是在老屋度过的,即便是上中学、上大学,寒暑假期,或是周六周日,我也是必回家的。
2019年冬月,父亲因病去世。之后我带着老母亲和妻儿在外地工作、生活,三个弟妹也在外地,难得回一次老家。
在老家的时候想出来,出来以后又想老家。每年春节回老家,我都要带上妻儿,绕路到老屋那边去看看。而今以后,老屋是看不到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