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现在也敢自诩袁州城里人了。15年前,我先在袁州城西郊买房,后又被选调进入这座城市任教。一年双喜,在外边打工的妻子电话中调侃我:“你这算得上跟袁州城结缘了。”
我老家在袁州乡下,距城区百里之遥,一趟下乡班车,要行驶一两个小时。路况最糟糕时,浑身尘泥的班车要从清早颠簸到晌午,才能到达目的地。我第一次进袁州城,是18岁参加高考那年。城市的一座座摩天高楼、一条条宽阔街道及滚动的人丛与车流,曾让我目瞪口呆。但城市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秀江——袁州城的“母亲河”。江桥凌空,水拍柳岸,秀江给我的震撼与秀美感兼而有之。那回我还被同学邀去看秀江浮桥。我们出发时正逢一场暴雨停歇,秀江江面浩瀚,浪涛汹涌,只见一座由小木船拼连起来的浮桥荡漾在江面。这些小木船,被几根粗硬的铁链牵系在一起。由于江水湍急,浮桥摇晃厉害,我们行走其上,忐忑不已,生怕它被江水冲垮。不过,秀江的浮桥历来有惊无险,它是渡江最便捷的桥。秀江下雨后,江面便烟云迷蒙,这一幕,我们也有幸目睹了。雨后浮桥,云霭与浊浪,交相辉映,美如一轴水墨画。如果当年有“网红”“打卡”这些说法,那秀江浮桥早蜚声远方了。
袁州浮桥被誉为秀江一绝,为城市景观添色不少。只可惜,后来据说出于安全方面的考量,这座桥被拆了,代之而起的是一座座更美、更牢固的江桥。它们的名字“青龙桥”“明月桥”“蝴蝶桥”等同样充满美感。袁州所属的宜春被誉为“月亮之都”。一轮皎皎明月,让城市以及它的江桥年复一年沐浴在美丽的月晕、月色中。
高考后,我又有幸接到袁州这座城市的入场券,成了城区一所专科学校的大一新生。大学两年,我几乎走遍袁州城的大街小巷。中山路的车水马龙、沙子巷的逼仄拥堵、重桂路的人文厚重……城市像一个五彩缤纷的大拼盘,我脚力所至、目光所及,饱览一城风情。当年,大学功课压力没那么大,我与这座城市有更多的闲暇同聚。城中腹地,春台公园登顶,千年宜春台岿巍,一抹翠绿尽入眼底;城南商圈人气沸腾,尤其是鼓楼路商贩的吆喝声,可以从薄暮响到午夜,一盘炒扎粉,香味扑鼻,一只卤猪蹄,让人满口生津。至于鞋帽衣物,地摊货与品牌货应有尽有。那时手头不宽裕,我只能逛小摊,淘便宜货,王子巷3元钱带回的一大把丝袜,我足足穿了两个学期。
总感觉,袁州是一座亲民的城市,它接纳了我这样靠读书改变命运的学子,也让我那些腹中文墨不多的亲人与乡邻站稳了脚跟。比我晚出生4年的小弟,拖家带口,靠一张物流车驾驶证在城里租了店铺,买了按揭房;还有我的好几位堂兄,也在这座城市打拼,他们在工地搭脚手架、扎钢筋、搬运水泥砖头,还有跑小四轮运输货品的、在小车站跑摩的的……他们奔波在城市的昼与夜,品味着城市的酸甜苦辣。老家这些乡亲中,在城里安了家、有了租住地或自购房的能经常在街头碰面。他们在城里做点小买卖,既能养家糊口,又能解决孩子城里上学的难题。袁州城,成了我与乡邻们共同谋食的第二故乡。
在我印象中,袁州也是一座“移民”城市,这儿是宜春市的“首府”,吸纳了来自全市各县(市、区)的商户、学子、炒房客及大批公职人员,他们的家属也往往一并跟来。在袁州城大街小巷,不同的方言俚语大荟萃,南腔北调都能侃。
袁州移民之习源远流长,且多名士。城北袁山,乃东汉一代高士袁京的归隐与卒葬之地。今袁山半腰袁京衣冠冢之碑,乃其后人——“中国杂交水稻之父”袁隆平先生所立。袁隆平先生生前曾亲临袁州拜谒祖坟。袁京对地方文化影响深远,袁州的得名据说跟他有关,至今袁州城里的高士路、袁山公园的开建都是为了纪念他。而城东震山,一座风光旖旎的钓台,与另一位隐逸之士——中唐大名鼎鼎的徵君彭构云有关。彭构云为江西古代著名的“八隐”之一,曾3次谢绝朝廷征召,宁愿溪边垂钓,归隐于云崖间。彭构云隐居袁州东郊数十年,穷其一生,精心研究易经及黄老之说,后成为江西大族彭氏仰望、追思千年的先祖。
袁州是一座有2200多年历史的古郡,人文积淀深厚。历朝历代中,在袁州留下宦游足印的先贤巨擘摩肩接踵,仅李唐一朝,就有李适之、房琯、王涯、李德裕4名朝廷重臣先后被贬袁州,另有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也曾量移“刺袁”。袁州成了他们仕宦人生的中转站与加油站。这些不幸的、一度被逐出朝堂的官员,滞留袁州的时间大都不长,但个个能造福袁州人、官声不错。先贤远去,袁山之巅昌黎阁高耸,秀江之滨多胜楼矗立,一座座气势恢宏的建筑成了袁州百姓对他们最有分量的馈赠。
袁州城美,风物更美。这片古郡旖旎山水与兴平气象让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流连忘返。“莫以宜春远,江山多胜游”,这是大唐文坛领袖韩愈对这方土地的热切赞声;“家家生计只琴书,一郡清风似鲁儒”,这是飘零半生的天才诗人韦庄过境袁州时对这座小城的殷殷题赠;“宜川三月水东流,秀出江南二十州”,这是宋代诗人李虚己笔端引人遐思的秀江风韵……
我蛰居袁州已逾十年,喝袁州水,说袁州话,逛袁州城,我与普通袁州市民并无二致。过不了几年,我将从城里的学校退休。在外地工作的女儿期望我退休后移居她身边那座更繁华、更显赫的城市,但身边这座朝夕相伴的袁州城岂能被我轻易割舍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