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七岁那年,我接到入伍通知书。出发前几天,心情沉重的母亲每顿为我做些好吃的,一遍一遍地重复着离家的叮咛。
临行前的一夜,我穿着军装躺在床上,似睡非睡,想着离家的各种心思。朦胧中,母亲坐到我的床沿。她的气息声很重,我感觉得到她双眼噙着泪,凝望着我。我一动不动地感受着她的气息,不敢睁开眼。突然,母亲用那结着厚厚老茧的双手在我额头、脸颊上轻轻抚摸起来,我忍住要溢出来的泪,享受着她那双手隔着军装熨烫我的肌肤。我们都明白,这一去千山万水,相见不知何时。母亲的手抚摸到我的胸口,轻轻撸了几下,她的气息急促起来。泪水从我的眼角滴下,好在她没有察觉,以为我睡得正香,像幼时哄我入睡那样,继续在我身上抚摸着,最后摸到了我的脚。母亲把我的双脚轻轻地握在手里。我翻了个身。她慢慢松开手,依然坐在床沿,把手放在我的手臂上,直到窗外渐渐透进光亮。
听家人说,幼时学走路时,母亲不伸手搀扶,我绝不敢迈开第一步。及至稍稍记事,到邻居家串门,或走亲戚,赶集,母亲总是一手牵着我,一手牵着我的弟弟。寒冬季节,母亲的手心一会儿就把我们冰凉的小手焐热了。“还冷不冷?”“妈,你的手好暖和。”拉着母亲的手,我们心里才踏实,才敢大胆迈步。
我们家兄弟姊妹多,在那个困难的年代,全家人的一日三餐愁白了母亲的头。每个孩子的衣服、鞋子、棉衣棉裤,都是母亲一针一线缝制的,她那双手始终不曾闲下来。每到冬天,母亲的手指都会皲裂出血,她就用胶布裹着,照样干活。夜晚,我和弟弟们在油灯下做功课,母亲在一旁凑着灯光为我们纳鞋底。她“呲啦呲啦”扯着麻线,缠着胶布的手指,不断地在昏暗的灯光下画出白色的弧线。我们做完功课,母亲道:“快去睡吧,明天一早还要去学校。”油灯下,母亲依然在纳鞋底,“呲啦呲啦”拉扯麻线的声音陪伴我们入睡。等我们次日早上醒来,一双新鞋底已经纳好。
乡下的土石路容易磨损鞋子,七个兄弟姊妹,没等到老小穿上新鞋,老大的鞋已经露出脚趾头。记忆里,母亲一年四季都在为我们做鞋子,她手上厚厚的老茧都是一双双鞋底磨出来的。每逢过年,为了确保我们七个都能穿上新鞋,一进腊月,母亲就开始做鞋子,还把事先做好的几双布鞋整齐地摆在屋檐下晾晒。有一天,我眼馋心急,偷偷地拿了一双合脚的准备试穿,忽然发现,白色的鞋底上有一小块血渍。我的心瞬间被撞了一下,母亲缠着胶布的手清晰地呈现在我脑海,一丝鲜血正从胶布处渗出来。
母亲走了好多年了。前不久,我翻看手机,看到母亲躺在病床上的一张照片——她微笑着,双手紧握我女儿的小手。局部放大母亲的手,那是一双满是厚厚老茧的手,一双我离家前抚摸过我额头的手……盯着母亲的那双手,我的眼眶湿润了。 (牛传忠)